羊子

写得稀烂,更新还慢,活该多年老透明

【瓶邪】藏原旧事 完

在我读蛇所得的记录里,有一段是我唯一不愿意拿出来和人分享的,它涉及到我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在看到它之前,我一直觉得他在某些方面可以和石头媲美,后来我知道我错得非常离谱,我的朋友并不是石头,他的心早在很久之前就通过一种特别的方式被给予了。
蛇所记录的影像一般是没有什么规律的,因为它们通常不会处在同样的地方,更多的时候,我什么都得不到,只有在足够幸运的情况下,我才能摸到一些零碎的信息。
拿到这条蛇十分偶然,它是在一个废弃的张家据点里找到的,在冻土里冬眠了很久,蛇毒提取完就马上死了,我只有一次宝贵的机会。虽然雪碧没有带够,我还是让伙计清了一间还算干净的屋子,摆上一张舒适的躺椅。我稍微吃了点东西,让人在院子外守着,先喝了瓶雪碧补足精神,把珍贵的蛇毒滴在鼻腔里。
熟悉的刺痛过后是一段碎片飞快掠过,这种事情也很常见,我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眼前的视野变得清晰。
周围一片都是白,有白色的大块絮状物飘在空中,不时还有风的嚎叫声,应该是在下大雪。我的正前方是一个女人,皮肤白皙,长得很漂亮,她穿着蓝色的藏袍,头发有一些凌乱,脸上的表情很是淡然。我的视线位置大概和她的下巴平齐,不知道这次是在什么位置。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上头传过来,他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想从蛇的身体里蹦出来或者是操控蛇狠狠咬他一口。
他说的是:“张起灵,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瞬间我以为是蛇出了问题,毕竟蛇是一种没有听觉的东西,它传递的影像和声音只是单纯的记录,很可能是出错了,要不就是我的脑袋漏了个大洞,产生了幻觉。这是第一次我刚进入幻境就想退出去,然而在蛇毒完全挥发之前是不可能的,我再不想继续也得被迫听下去。
那个女人沉默了一阵子,开口说话了,她的嗓子好像被什么蚀坏了,异常沙哑,但是底气一听就很稳。
“不要再叫那个名字,你可以喊我白玛,这里的人都这么叫我。”顿了顿,她又说,“我只是前候选人。”
男人说道:“从泗水城那时候起,已经没有别的候选人了。他们太着急,连祖训都忘得一干二净,除了族长和准备接任的候选人,没人知道那些事情,你也不可能知道。他们的血作用也不够,只是为了进去挖尸体,已经死了十来个小孩子。”他冷冷地笑了一声,“现在的族长,连叫做张起灵的胆量都没有。因为唯一还有资格的,只有你一个人。”
“我已经去手出族,核心的东西我都忘了。”白玛说道,指了指头,“你亲眼看到的。我知道的东西对他们本来就没有用。”
男人有一瞬间的无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的视角一阵晃动,再度稳定时面对的已经是那个年轻男人。这条蛇很可能是盘在男人手臂上,现在又被转移到了白玛手上。
“张家要完蛋了。”男人说,语气里有种压抑的痛苦感,“姐姐,你不想回来,我也明白的。”
白玛叹了口气,“胜灿,你不要想得太多,我在这里很高兴。”
“你以前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看来你确实改变很多,我不会再来打扰你,我会说你已经死了。”张胜灿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但不敢保证其他人会不会相信。”
“谢谢你。”白玛应该是笑了一声,我听得不是很清楚,因为画面开始像水纹一样波动,最后裂成了几块碎片暗了下来,但我仍然没能从幻境中退出,这是蛇承载了数段记录中间切换的状态,虽然很少遇到,好在并不是全无心理准备。
“张起灵”是张家历代族长或者被承认的族长候选人才能叫的名称,从之前在张家古楼的经历来看,张家族长大都是男性,没有看到过女性的“张起灵”,这固然有女性在体质和体能上略逊于男性的原因,但更多的还是受时代封建观念所限制。一位女性的族长候选人,在张家这种千年绵延的大家族中,应该是十分稀少的,但同时也一定是不同寻常地有才能,所有的男性拍马也追不上她。
这样一位厉害女性,为什么会落到去手出族的境地?从刚才那段影像分析,被我抽取蛇毒的这条蛇,是大大方方在两人之间亮相的,白玛的弟弟张胜灿总不会只是为了送一条宠物蛇给姐姐才千里迢迢从东北来到藏区。看姐弟俩当时的装束,应该是在民国前期左右,和张家导致衰败的那次泗水城内斗时间段差不多,而张胜灿也提到了泗水城,并且说这时候的族长没有当“张起灵”的资格。
资格这种东西向来都代表着高端能力,尤其是在张家,从我了解到的部分来看,有两个基本组成部分,一是身手厉害,负有奇血;二是得到前任张起灵的传承。闷油瓶就是在达到了第二个条件的最基本要求后,才逐渐被重新重视起来。
眼前的景色变了,蛇应该是被养在了一个笼子里面,能看到粗细不一的几根栅栏,笼子上蒙着黑布,只露出底下一个细细的缝隙。有一些人在不断地走来走去,沉闷的脚步声通过地面传播到笼子里,嘈杂的环境让蛇很不安,不住地转动蛇头吐着信子。
等到终于静下来,有人掀开了黑布,把手伸进笼子,是白玛。蛇立刻攻击了她,但是白玛没有动作,等了一会才去捏蛇的七寸逼迫它放开毒牙。
这让我产生了一个不好的联想。
白玛紧紧捏着被咬的那只手的腕部,手背上青筋爆了起来,不同于一般女人的柔软小巧,她的手十分结实有力,看着更像是男人的。我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一时间并没有想起来。
“这是第几天了?”白玛像是在问谁,但很快我发现她是在自言自语,“还有两成。”
说完这些,她的脸上显得很疲惫,不知道为什么又笑了一下。
白玛没有盖上黑布,把笼子提了起来放在桌子上。她坐在笼子前面,用钢笔写着什么。这是一只使用铁片按压皮胆吸墨水的钢笔,是20世纪初才出现的,进一步证实了我之前的推测。
蛇本身是高度近视,按说不可能看清楚白玛写的字,但它们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来记录,就像是空白的录影带,能够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刻在磁条上,只有类似我这样的“录像机”才能够播放出来。道理我至今弄不明白,但是想想终极都能够存在,世界上别的东西也就不那么特别了。蛇分辨不出,我却看得很清楚,白玛写的是藏文,我不懂这种文字,只有硬记下来。好在蛇似乎对移动的笔尖很有兴趣,一直盯着看,才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去背诵。
文章并不算长,白玛写得很慢,不时还会停下笔思索,甚至会涂抹划去几个词。在文的末尾,白玛画了一朵正在怒放的花,五个花瓣,花蕊点缀在中间,非常美丽,栩栩如生,看来她在绘画上也有一定的造诣。
还没等我赞叹够,白玛就把笔记本合了起来,有个什么东西从本子里掉了下来,像蝴蝶一样飘舞了一会儿落下,原来是一朵干压花。
白玛侧面对着我,看了那朵干花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把它重新夹了回去。她脸上的神情我在很多影视剧里都见过,那是对最亲密的人的怀念,或许是她的双亲,或许是她的弟弟张胜灿,又或者是她的爱人。
我以前拿闷油瓶当蓝本,把所有的张家人都想成了他那种自我放逐的世外性格,后来接触到更多的张家人才了解到,他其实是特例中的特例。除了极端的自律和好身手,张家和别的家族一样,族人的性格多种多样,有活泼的、有固执的、凶残的、甚至还有多情的。曾经听说过的董灿,在我心里就是颠覆张家印象第一人,让我知道张家人竟然也会产生爱情。
董灿、张胜灿,我默默地重复了灿这个字,同样地和藏区产生了关系,他们会不会是一个人?
一天中有一半的时间屋子里都是人来人往的,白玛只有在屋子里没有人时才会揭下笼子上的黑布,有时会任蛇咬她,有时还会在笔记本上记录。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认为白玛应该是一位藏医,她经常会在小钵里碾磨草药,有一次我甚至见到了红景天干叶。而且她手边还放着《索玛拉扎》和《居悉》这两部最具权威性的藏医书手抄汉本,我在墨脱见过类似的书,封面一模一样,很可能是出自一人之手。
那么,这里会是墨脱吗?
我对藏语了解实在有限,根本听不懂来来往往的人都在说些什么,语言不像文字可以在短时间内强记,只能学习一些高频率发生的词。白玛这名字的发音比较特殊,是汉译音,藏语里是莲花的意思,我很快就学会了正确叫法。墨脱寓意隐藏莲花,藏传佛典中又称“博隅白玛岗”,我有理由猜测这位曾经是族长候选人的张家女性,怀着一种美好的心愿,用地名来作为自己新生后的名字。
如果真的是墨脱,那么身为张家人的白玛在这里的目的就非常耐人寻味了。张家在山的深处建造的伪装青铜门,一直都需要有人去看管,那么白玛会是一位看门人吗?但是她又说过自己已经去手出族了。
想到了这里,我猛地反应过来之前感觉到的不对劲从何而来。我曾经在张家古楼见过无数个悬挂的装着右手的盒子,以为所谓的去手出族就得砍下辛苦练成的右手,原来是脑补多了。白玛的双手手腕上各有两道很深的痕迹,我早先没有太过注意,现在看那很有可能就是“去手”后留下的疤痕。武侠小说里经常描述废人武功要穿琵琶骨,挑手筋脚筋,张家说不定也是施行的这一套。
我可以推算出一种可能性:白玛身为候选人,在家族中肯定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而且应该是族长一系的人,反叛的人不服气当时的族长领导,在泗水城里发动了很严重的内部动乱,族长直接死亡,候选人白玛的待遇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能够废去一身功夫赶出家门都是从轻发落了。
另外,我还很在意白玛说的“核心东西都忘了”,从她话里的意思来看,这不是一个被动行为,而是主动为之。人要特意去遗忘什么东西,必须通过特殊的办法,我知道的也仅有同类事物覆盖法,就是拿相同元素构成的事件来洗去或者遮盖真正发生的事情在大脑中留下的记忆,和电脑上反复删除写入来覆盖硬盘内容一样。理论上有可行性,执行起来却非常困难,然而一百年前的张家就能轻松做到。这让我联想到了张家用来操控精神的铜铃,也许他们在那时候就掌握了同类覆盖法,以达到让人遗忘某些事的目的。
白玛显然是被张家通过某种办法洗去了核心的记忆,而从张胜灿的话中不难推出,当时的白玛还没有来得及得到“张起灵”重要的传承,之前的那位族长在反叛中让这些秘密随着他的死亡陷入了永远的沉睡,从而导致闷油瓶接任张家后,必须把大部分时间用在不断的探索和研究之中。这也是我之前在别的蛇毒幻境中看到的,他游走在各个离奇诡谲的地方最主要的原因。
身为蛇的生活其实非常枯燥,尤其是饲养员过着更枯燥的日子时,我数不清已经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天,也许是数年,白玛几乎没有任何其他爱好,除了看病就是在写笔记,要不就是在调制药材,蛇都快被她养出抑郁症了。
事态的转变是从一个深夜造访的老妇人开始的。当时正在研磨药草的白玛听到了敲门声,拉下黑布遮住笼子,接着开门让外头的人进来。
我从缝隙底下判断来人是个女人,白玛跟她说了几句话以后突然走了过来,掀开了黑布,这还是头回有外人在场时,她暴露了蛇的存在。
这是一位年长的藏族妇女,两腮上晕着很大块的高原红,她臂弯里抱着一个什么东西,离近了才发现那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头发乌黑,睡得很香,因为整个都埋在小被子里,看不出有多大。白玛小心翼翼地从老妇人手里接过这个孩子,脸在婴儿额头上蹭了蹭,她的眼神让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一定是她的孩子。
白玛把笼门打开,我在蛇的身体里不知所措,她要干什么?就看她把婴儿的一条胳膊拉了出来,凑在蛇头旁边。我心里实在是抗拒这种事情,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蛇牙刺进婴儿那稚嫩的手臂里。
婴儿不出所料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挣扎,白玛按住了孩子,有一些眼泪在她眼里涌上来,滴在襁褓上。
“我可能无法再保护你,但是希望你能够记得一些事情。”白玛把蛇头从孩子的手臂上拿开,关上了笼子,她的嗓音依旧嘶哑无比,却让人感觉十分温柔。
我其实非常担心,蛇毒是很强烈的神经毒素,白玛这么做,难道不怕孩子被毒死吗?但紧接着白玛的举动让我消了声,她拿出一把小刀,割开手心,把自己的血喂进婴儿嘴里,能够当上候选人,血液自然也非常厉害,中和蛇毒应该没有问题。孩子的脸色逐渐从青紫重新变得红润起来,睁开眼看了母亲一眼,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婴儿长得十分可爱,但最好看的还是那一双眼,都说孩童的眼睛纯洁无暇,这孩子的尤其乌黑澄净,仿佛被看上一眼,全身的污秽都会被洗涤干净一样。白玛依依不舍地摸了下孩子的头,交还给了老妇人。两人说了一句什么,老妇人抱着孩子离开了。
白玛的脸上第一次显出了失魂落魄的表情,和她一贯的淡定十分不相符,但只持续了很短的一个片刻,她紧绷的神情告诉我有些事就要发生了。
很快,那一天来临了。
几个人趁白玛没在家闯了空门,屋里被他们砸得一团糟,笼子也被粗暴地扔到了地上,蛇在晃动的笼子里爬上爬下,黑布本来就挡得不严实,很快就滑了下来。一个男人发现了笼子里的蛇想要过来看看,像是领头的女人喝止了他。
白玛在这时进了门,面对着一地狼藉,她的脸上瞧不出任何感情波动,好像这一切和她毫无关系。
闹事的是四个人,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领头的女人在和白玛争论着什么。他们没有说太长时间,男人中的一个突然伸手抓向白玛。
白玛只是稍微侧身,手肘一抬猛击对方的鼻子,反手抓住男人衣领,另一手交叉,双手一拧,男人一声未吭,身体就软了下去,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女人立即去摸他颈上是否还有搏动,然后踢了一脚,骂了句丢人现眼。那男人捂着脖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脸涨得通红。
“即使你手废了,我们几个也不会是你的对手,”女人说,“不过我们并不是没有准备就来的。”
另外一个男人接口道:“算算时间,你差不多该到失魂的时候了,多年不回张家,你一定不知道我们又造出了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白玛微微笑了笑,“比死更可怕吗?”
她竟然就地盘膝坐下,笑着闭上了眼睛。几个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领头女人小心翼翼地靠近白玛,试探了好一阵子才惊愕地说道:“她死了?”
“死了,任务也算完成,我们可以走了。”始终未开口的第三个男人说道,女人点了点头,率先走出了屋子。那个被教训的男人路过白玛尸体时,还想动手泄愤,被同伴制止后气哼哼地甩门出去。最后离开的是第三个男人,他低头看了看白玛,又朝蛇的笼子看过来,眼睛中有些说不清的东西,他什么也没做,就这么走了。
这个男人应该和白玛有过交情,所以才会为她说话。但是这都不重要了,我悲哀地看着白玛,没想到她就这样死去了,这让我有些接受不能。蛇好像也知道主人的离世,一直急躁地撞着笼子的栅栏。等到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一个喇嘛推开门走了进来,身后是一群年轻的小喇嘛。对着白玛默默哀悼了一会儿,喇嘛叫人把尸身抬了出去,他则提起装蛇的笼子,走出了这间屋子。
白玛被葬在一块巨大的冰川下面,随着冰壳加厚,她会逐渐下沉到冰的下层,和葬在这里的其他人一样,成千上万年都会保持不朽。蛇跟着一起殉葬在冰里,埋在离白玛很近的地方。
周围暗了下来,我本来以为这段幻境会到此结束,没想到仍然没能脱离出来。我跟着蛇一起蜷缩在白玛身边,思维慢慢放空,沉没到一片虚无之中,度过了很漫长的一个时间。
视野再度恢复时,我发现蛇被放在了一个比较高的地方,能看到远处的雪山和错落有致的房子,雪下得很大,一个人背对着我在屋子前的火炉上烤火,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感觉灵魂一瞬间就冻结了。
这个背影我永远都不会认错,这个人,竟然是闷油瓶!
我的脑子里有太多的疑问,但我不能动,或者说蛇不能动。蛇被封在一块坚硬的冰里,没有死,但是任何动作都做不了。
闷油瓶头上和肩上都是雪,看上去在这里住了有一段时间,穿的是很厚的黑色藏袍,我在墨脱的时候追寻过他的脚步,知道他在这里出现过几次。但藏袍的制式变化一直都不大,我没办法推算现在是什么时候,只能说闷油瓶看上去比我认识的那个要显得更为年轻一些,神情也和这漫天大雪一样,比我见过的任何时期的都要冰冷。他烤够了火,拍了拍身上的雪,拿起炉边放着的锤头和凿子,在扫得干干净净的台阶上坐下,开始敲打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头。
在所有能找到关于闷油瓶的记录里,从没有提到过这一段,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内心这种奇怪的感觉,他以前原来有过雕刻这种爱好吗?我觉得对他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一位喇嘛从临近的屋子里走了出来,他手上提着一个小篮子,放在火炉旁边,对闷油瓶说道:“上师让我问问你,刻的是什么?”
闷油瓶没有回答,喇嘛对他合掌致意,离开了。又刻了一会儿,闷油瓶从火炉那边拿起篮子,摸出一块糌粑,就着地上的雪,慢慢地吃了起来。
一个大概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喇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好奇地往篮子里看了看,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看来里面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他来到闷油瓶身边,围着石头转了一圈,踮起脚去摸,但显然够不到顶。
这是个好奇心很强的孩子,大概是庙里没有什么新鲜事物,他才会在陌生的闷油瓶身边打转。
“你是汉人,不懂得糌粑要怎么吃。”小喇嘛做了个捏碎的动作,“要拌在油茶里,一碗可以顶一天的饿。”他捧着双腮蹲在石头旁,出神地看着闷油瓶吃完那一块糌粑,又拿起了工具,一锤接着一锤砸在凿子上,石屑溅得到处都是。小喇嘛问出了和师兄一样的疑问:“汉人哥哥,你刻的是什么?怎么一点形状都看不出来。”
得不到答复,小喇嘛很是惆怅地叹了一口气,说了声去倒酥油茶,就跑走了。
我没能看到他端来茶,蛇在这段的记录是断断续续的,完全不连贯,上一刻还在飞鹅毛大雪,下一刻已经能看到裸露出的褐色地面以及草地了。
院子里的石头还在,比之前看上去小了很多,但依旧什么形状都没有。闷油瓶不在石头跟前,工具散落在地上,周围全都是碎石屑。一旦没有了想看的事物,幻境就越发难熬起来,我试图在脑子里整理之前的信息,却发现无法集中注意力。
有个人从远处走过来,穿着蓝色的藏袍,胳膊下夹着两块木板,手里提着一把锯条。看到石头旁的锤子,他嘟哝了一声,弯腰准备去拿。就在手碰到锤子的那一刹那,有个黑影从天而降跳在他背上,把他压得往下一跪。蓝袍藏人反应很快,木板一抛,缩起脖子就地一滚,翻身起来从腰间拉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等看清袭击他的是谁后,蓝袍藏人把匕首又插回了腰上的刀鞘里,他说了一句藏语,把两只手举了起来。
黑影正是闷油瓶,不知道之前在上面干什么,可能以为藏人是敌人,他才会使出我在海底墓见过的双腿拧掉脑袋那一招。这藏人身手也相当不错,如果换成是我,有多少个头颅也被拧掉了。
闷油瓶冷着脸,依然表现出了不信任,他同样回了一句藏语,蓝袍藏人无奈地拍了拍腰,把地上的木板和锯条捡起来,走出了院子。
太阳已经西沉得很厉害,天上布满红色的晚霞,闷油瓶没有继续雕刻的意思,在石头旁边站了很久。我发现石头已经和他差不多高了,如果他再继续没有目标地刻下去,最后只能得到一地的碎石。虽然不明白闷油瓶为什么要雕刻石头,但他不会花费长时间去做多余的事情,这件工作,一定和他的某个目的有关,现在他明显遇到了很大的困扰,我替他着急起来,恨不得从蛇身体里窜出去跟他一起刻。
蛇的视野基本上是固定的,只有面前的院子和远得像背景一样的山,它时而沉睡时而苏醒,记录是跳跃式的,有时候只有一些无意义的碎片,我的意识也跟着浮浮沉沉,一起度过浑浑噩噩的四季。从最初的大雪漫天,到绿叶生发,再到草枯水涸,最后又到了飘雪的时节,这一年里,无论是艳阳高照还是风吹雨布,闷油瓶几乎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出来,坐在台阶上,拿着锤子敲打。这里的上师从未在蛇的视线里出现过,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让一个喇嘛来问闷油瓶雕刻的情况,每一次他的回答都是沉默。渐渐地不再有人跟他搭话,只有那个小喇嘛,热脸贴了冷板凳也不气馁,还是常常来,有时候会自言自语说上好一阵子。
闷油瓶动手不算太快,上一凿和下一凿往往会隔上很久,小喇嘛就会在这个间隙跟他说话。这是一个未入世就出世的少年,知道的并不多,从蛇苏醒的那刻起,他已经把自己能说的东西翻来覆去讲了两遍。我知道他是个孤儿,从小就在寺庙里长大,从能走路起就跟着上师学习了。
“我听上师说,雪山之外的人过得并不好,现在正在打仗,”小喇嘛搓了搓手,“人为什么会争斗呢?像我只担心佛法永远都参悟不透。”
闷油瓶没有理会他,他的手继续动了起来,锤下第二凿。我感觉有一点好笑,这个问题,连你的上师都不懂,闷油瓶又怎么可能回答你。
有时小喇嘛会带一些小玩意,偶尔还有活物,比如一只翅膀受伤的小鹰。他把小鹰像宝贝一样展示给闷油瓶看,脸上笑开了一朵花。我看着他乌黑灵活的双眼,想起了白玛的那个孩子,不知道她去世了多久,她的孩子可还好吗?
闷油瓶对于这只可爱的小鹰毫无反应,他还是坐在那里,慢慢地一锤一锤凿着石头。小喇嘛也不介意,兴致勃勃地说完自己怎么发现并救治了这只鹰,他说鹰是雪山上最厉害的动物,警戒心很强,一开始小鹰不让他接近,啄得他满手都是伤口,但是只要用心去安抚它,事情也没有那么困难。
“上师说你不懂想,我不太明白。‘想‘,难道不是谁都会的事情吗?就像我想帮助这只小鹰,我就这么做了。”小喇嘛抚摸着鹰,认真地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上师们是怎么把她迎回来的。本来这是不能说的,但是如果你愿意——你想听的话,我认为上师不会怪我的。”
蛇的位置让我只能看到闷油瓶的背影或者侧面,我看不见他这时的表情,但这是第一次他长久地停下了手中的工具,他的虎口上都是握凿子刮出来的细碎伤痕,一层重叠着一层,可见有多么用力。闷油瓶的头动了动,看向小喇嘛,这也是他第一次对小喇嘛的话有了明显的回应。
从小喇嘛这次的话当中,我了解到了一个让人吃惊的事实。白玛当年并没有完全地死去,她在十年前被这里的喇嘛从冰川里带回来,就放在蛇身后这间屋子等待苏醒。而蛇被冻得太久,坚冰已经无法自然融化,上师们只知道蛇很重要,一定要交给来找白玛的人。闷油瓶是一年前来到这里的,他告诉上师们,他要找一个人,他能够描述出白玛的样貌,却不知道为什么、是什么驱使他找她,来到寺庙之前,没有任何人对他说过这个要求。
小喇嘛指了指闷油瓶正在雕刻的那块石头,学着上师的样子双手合十,“你既然是一块石头,那么见和不见,也没什么区别。”他摇了摇头,苦恼地说道:“我不明白上师的话。”
上师们的话一直都很深奥,我在墨脱的那阵跟好几个上师论过禅,最后只能承认自己佛缘不深,这辈子都当不上德高望重大和尚。但是小喇嘛不解的地方,我多少还是有些明白的。在短短的几年之内,我和闷油瓶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有的时候我觉得他确实就是一块石头,没有平常人的欲望和冲动;但更多的时候,我觉得他是个讲义气又负责任的人。人和石头的区别大概就在于有没有心,也许闷油瓶的问题只是,心和普通人的有一些差异而已。
我只能猜想闷油瓶的理由,他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没有道理会为一件毫无原因的事情耽搁一年。藏身在蛇身体里这么久,我差不多已经知道白玛跟我一样,也是一个解蛇人,种种迹象表明,她是在有意地驯养蛇,并且需要通过它传递信息。这个人需要是张家人,还一定也是解蛇人,闷油瓶两样都刚好符合,但他不一定是唯一的人选,而我总觉得白玛做这些事情的目的还要再深一些,我心里隐约有了一个想法,但是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持。
再度醒来时,视野里的景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蛇被从室外挪到了室内,放在一个高台上。这里光线非常灰暗,只有顶上的小格窗透过来的一丝阳光,照在一只小小的熏香炉上,烟气从香炉里慢悠悠地四散到空气里,我看到高台下方的床上,有一个凸起的黑影。那应该是一个躺着的人,蛇的视线被高台阻挡,只能看到平放在腹部上的手和以下的部分。这个人不对劲,太安静了,如果不是身体还有细微的起伏,几乎就像个死人。
屋外有人断断续续地在说话,我听得不是很清楚,内容也听不懂,但通过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我推断这是有人在修葺房屋。过了不知多久,声音停了下来,有人从屋后走了出去,雪地咔嚓咔嚓地被踩响,脚步声一直持续到屋前,一个男人说了一段话,接着小喇嘛那特有的少年音响了起来,他听上去很是兴奋,但同样说的是我不懂的藏语。我听着他踏踏踏跑在雪上的声音,以及一声兴奋的大喊:“上师答应了!”他好像很开心,一直笑个不停。
又过了很久,这间屋子的门突然开了,外头的雪映着天光,刺得我下意识想去眯眼,却发现自己还是在幻境当中,无法做任何动作。一个人逆着光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走进来,把门随手带上,手上的油灯放在蛇冰的旁边,他看了一眼蛇,我也看着他。
这么近距离观察,他比我记忆中果然要年轻很多,也要壮实一点,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着藏袍的原因。我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看过他了?即使在幻境里,他的影像如此清晰,还是头一回。
闷油瓶把视线收回来,看向床上的人。这间屋子很小,他到床边只有五六步的距离,这五六步却像耗费了他很大的力气。走到那个人身边时,闷油瓶做了个出乎我意料外的动作,他跪在了地上,去握那人放在小腹上的手。那只手有力,修长,可比起来闷油瓶的手,还是小了一圈。那人的手腕被翻转而露了出来,上面有两道很深的刻痕,我心里啊了声,躺着的这个人,原来是从冰川运回的白玛。
闷油瓶脸上露出了一种空白的茫然,就算他失忆时,我也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他的力气很大,控制力道却都一向非常精准,然而他现在攥着白玛的手,攥得那么紧,就像马上会失去一样。忽然之间,我意识到了一个以前从未察觉到的问题,白玛和闷油瓶的面容竟然如此相像,能造成这一点的,只有遗传的力量。这下我完完全全地明白了过来,想不通的点也都解开了。
那个婴儿就是闷油瓶,白玛是他的母亲。
蛇里面的信息,确实是只为闷油瓶准备的,白玛很可能在很早之前就已经预料到张家会怎么对待她的孩子,她自己的死亡无法避免,但她拼命想给自己的孩子带去一些东西,她也许是拜托了喇嘛,在“死”后放到冰川冷冻起来,解冻时说不定她还有意识,能够再度见到因为她留下的信息而前来寻找她的儿子。
白玛的呼吸很浅很长,这是弥留之际时的呼吸声,我感到一阵难过,她用尽了一切办法,却永远都没有机会听儿子叫一声母亲。
闷油瓶在静室中待了三天,几乎没有挪动地方,我在他的身后,在蛇的身体里,默默地看着他,心里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闷油瓶的母亲,这几个连起来本来应该让人觉得别扭的字眼,现在却又出奇地和谐。以前我很少想到过闷油瓶的双亲问题,我以为他是不知父母的孤儿,原来他不是,不管过了多少年他才找到,白玛一直在这个地方,等着自己的儿子归来。
三天后,白玛最终还是没能睁开眼睛,没能和儿子说上一句话,甚至连一个动作的回应都没有。闷油瓶帮她理了理头发,出门和等在外面的小喇嘛说了几句话,声音很低,我没有听清楚,只能听到小喇嘛惊讶的叫声。
停了一会儿,小喇嘛进来对闷油瓶合了个十,说一切都已准备好。
闷油瓶点了点头,给白玛盖好了毛毡,把她从床上抱了起来。我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出了静室,关上了门,一切又重新归于静寂。我只恨现在没有手去捂住胸口,因为心里一波又一波的疼快把我淹没了。
小喇嘛推门进来收拾静室,他的眼看上去有些肿。把床上铺着的毡子抱在怀里,小喇嘛对门外说道:“上师,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让他们早一点见面呢?”
门外的人轻轻叹了一声,说道:“服下藏海花复生的人,只能再活三天,但无法说话也不能睁眼,没有任何意识,这孩子在或者不在,白玛是无法知道的。”
小喇嘛擦了擦眼睛,“那怎么……”
“这是白玛的意思,她要一个有着人心的孩子,如果她的孩子已经是一块石头,那么就让他从石头变回来,用这种办法让他明白想的意义。”上师感慨道,“好在白玛的孩子,不会是一块顽固不化的石头。”
我这个时候再也不去想什么石头的问题了,他确实不是一块石头,他是有心的,现在、以后的他,和来见白玛之前的他是不一样的,重新赋予心的人是闷油瓶的母亲,也是他自己。我想起以前他说的,他所做的都是为了找到他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以及他向我道别时的那一句,不由得从口中生出了百般滋味,如果还能再见到他,我一定要告诉他,你和世界不是毫无关系。
过了很久闷油瓶才一个人回来,把之前盖在白玛身上的毛毡放回了床上,仔细地铺好。拿着他用来雕刻的锤头和凿子,开始一点一点敲打蛇周围的坚冰,屋外夕阳的余光照过来,我看到他脸颊上有一道浅浅的泪痕。
我想给他擦掉,手伸了出去却只摸到了一罐冰凉的雪碧。我已经从幻境脱了出来,裹着毯子倒在地上,躺椅翻在一旁,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血还是别的。
他娘的,再过多少次我还是不习惯,拉开易拉罐拉环,我昂起头狠狠地灌了一口,推开门叫醒睡得鼻涕冒泡的伙计,迎着启明星下了山。我得把记住的东西全部趁热写下来,还有很多线索等着我去整合,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我去处理。
山间的凉风吹在身上无比惬意,天边露出了一点鱼肚白,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我深深吸了口气,大步向前走去。
end

久违地发一篇瓶邪,老文,本子里的。在白玛的设定上虽然被三叔狠狠打脸,但我写过这么多瓶邪同人中,这篇仍然是我自己最喜欢的没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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